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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3
沧 月
前情提要:
萧筠庭终于将江左梅家的余孽给诛杀尽了,自此天道盟土崩瓦解,而苏薇却在洛水河边的酒馆里中了来自苗疆的碧蚕毒,她将血薇剑留下,只身远赴滇南寻找解药,却遇上了火山爆发,幸而被原重楼所救……
重楼
出乎意料,那个汉人少女却怯怯道:“我知道。”
“果然是个傻瓜。”他终于不再说话,仿佛是审视似的看了她一眼,吐出一口气。他想了想,从床头摸了一块银子出来,扔给她,“去赎回来。”
“可是……”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和他素不相识,却已经是第二次拿人家的钱了。这可大大违反了师父自幼对她的训导。
“去拿回来。”原重楼脸色苍白,闭上眼,吐着酒气,“我不愿它如此轻贱地落到俗人手里——快去!听到没?”
“噢。”苏薇被他的语气吓住,可是掂了掂,站在那里红了脸,“这、这块银子,好像还不够一两……”
原重楼怔了一下,撑起身打开床头的抽屉,然而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一文可寻。
“不,我明明记得前日卖了货,换酒后还有一些剩下的……难道是又喝光了?”他探手入里面,急急摸索着,喃喃自语,仿佛是一急之下气息走岔,开始剧烈地咳嗽,“怎么会……喀喀,怎么会……”
苏薇看不得他如此,连忙过去按住他的手:“不用找了,没有就没有了,算了。”
“算了?”他却忽然顿住了手,抬头看她,那种眼神亮得让人害怕,令她猛然一颤,他冷笑道,“怎么可以算了?这是我雕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一辈子不会再有的作品!我决不可以这样轻贱地让它落到俗人手里!”
他那只手在不停地战栗,那一道长长的疤痕仿佛割裂她的心。
她松开了手,像烫伤一样后退。
“难道,”他靠在榻上,望着屋顶,喃喃,“还是只能去找尹璧泽那个家伙帮忙?”
苏薇在他醉了的时候听过这名字。那个人显然是他不多的朋友之一,但不知为何,他每次提到这个名字时候总是带着一丝不情不愿,仿佛这个名字关联着某种不愉快的回忆。
许久,他终于睁开眼睛:“好吧,你去一趟绮罗镇的尹家府上,找大少爷尹璧泽。就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很艰难一般,“就说我需要钱,一两就够了。”
苏薇默默地听着,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怎么?”原重楼有些诧异,看着她,“你只要这么说就够了,尹家是巨富,不要说一两,就是一千两他也一定会给你。”
然而苏薇还是站着没有动,似乎极其为难。
“快去!”他不耐烦起来,语气又变得冷淡不客气,“再不去,酒馆那个苗人丫头说不定就要把那对绮罗玉折现卖掉了!”
“我不去。”苏薇蹙眉,终于一顿足,“我……我才不向人开口要钱。”
——从小到大,师父也曾经告诉过她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像这样低三下四开口乞求之事,她当真是从来未曾做过。
“嗬……”原重楼倒是有些意外,转过眼来看了看她,半晌冷冷道,“如果不是为了绮罗玉,我又何曾愿意开口求人?”
苏薇低声:“那是我的耳坠,不关你的事。”
“你知道我是谁么?”他问,神色里带着一丝傲然。
她看着那个竹榻上的酒鬼,怯怯点了点头:“你是原大师。”
“原大师……哈,原大师!”他忽然大笑起来,抬起那只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什么大师?自从这只手废了后,我就成了原木匠——因为再也没有人肯把贵重的翡翠料子交给我雕刻。在他们眼里,我已成了一个废人了!”
苏薇咬住了下唇,看他那只苍白伶仃的手。
翡翠又被缅人称为“金刚玉”,是天下玉石之中最坚硬的一种,比新疆的和阗玉、南阳的独玉、辽宁的岫玉和陕西的蓝田玉都更硬更致密。因此,它也是最难雕刻的一种,下刀不易,对工匠的目力、腕力要求自然更高。
这样一只伶仃残废的手,的确是再也无法执刀雕刻出翡翠绝品了。
“那盏琉璃碧灯,被尹家当作敲门砖送给了镇南王;那些绮罗玉,被权贵俗人瓜分殆尽,”原重楼靠在床头,声音疲倦,“我为翡翠倾尽了一生的心血,可到最后,没有一件是自己能留住的……都落入了那些庸人手里!”
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令她一颤。
“不过,我记得你这一对绮罗玉坠子,”原重楼喃喃,看着窗外的凤尾竹,“八十一对坠子里,只有这一对,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外地汉人买走的——他戴着一个精美如艺术品的面具,穿着一件青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对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对。”
苏薇再也忍不住,低呼:“什么?那是我师父!”
“是么?”原重楼怔了一下,喃喃,“他的确说要买给自己的弟子。”
“那是我师父……”苏薇眼里有泪光盈盈,“他、他来过腾冲么?”
“嗯。你师父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原重楼叹息,“他的气质和语声,和这里所有的汉人都不一样,一眼可以看出来。他一定非常疼你,肯为你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苏薇睁大了眼睛,“绮罗玉真的很贵么?”
“当然,”原重楼望着她,傲然地吐着酒气,“即使……即使是在七八年前新雕出来的时候,每一对绮罗玉的价格,也都在一万两白银以上!”
“什么?一万两!”苏薇脱口惊呼起来,愣了半天,忽然跳起身来就冲出了门外。
她去得很久,一直到日头落山才回到竹林精舍。原重楼一贯落拓不羁,宿醉未醒头痛欲裂,这一日也就不曾起来,就在房里歇着。当他以为那个莫名其妙闯入的女子就会这样一去不返时,门外竹影一动,一个绯色影子落到了檐下。
当那个人踏入室内时,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在她颊边盈盈晃动的,正是那两滴碧色欲滴的绮罗玉!
“我拿回来啦!”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他笑。
她额头渗出密密的汗,脸色跑得绯红,乌黑的头发衬得她的笑靥更加生动。他看着那一对绮罗玉,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还差几钱银子,你又是怎么弄到手的?那酒馆一向很吝啬,从来不肯赊账,更不肯让价。”
苏薇忽地笑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偷的。”顿了顿,又道,“反正,不用你去向别人讨钱来赎回啦。”
原重楼愕然地看着她,默然良久,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真正的笑意。不知为何,苏薇觉得就在那一笑之间,他神色里的冰雪终于微妙地融化了。
“原来你是个贼。”他从榻上撑起身,笑了笑。
“才不!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东西……你可不许告诉我师父!”她正色叮嘱他,“虽然只有两钱银子,可师父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的!”
“嗯。”他撑起身,从窗口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漱了漱口,“估计我不会有这个机会了——自从八年前一别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他出现在腾冲。”
苏薇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忽地垂下头去,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师父下落的,”她喃喃,用手指绕着发梢,“我昨天还见过他……在那座高黎贡山里头。他戴着和你一模一样的面具,我以为他就在腾冲。”
“你师父?”原重楼眼神微微一动,叹息,“不错,我雕刻的面具,的确是以你师父脸上戴的那个为原型的,当年他那个面具实在令我记忆深刻——不过,这样的面具我每次在天光墟集市上都能卖出十个八个,所以我想那个人未必就是你师父。”
“不,一定是他!”苏薇却不相信,“虽然看不见脸,也没有说话,但——腾冲这个地方,除了他,难道还会有其他人有这样的身手么?”
“这个……”原重楼沉默下去,许久忽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苏薇蹙眉。
原重楼放下水瓢,也不管房间里还有她在,解开衣带,将满是酒渍的袍子脱了下来,淡淡开口:“我在想,你看到的那个人,或许是灵均。”
苏薇脸上一红,连忙转开眼睛,口中却问:“灵均?”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的实际掌权者。”原重楼脱了外袍,随意披了一件葛衫,“前段时间他曾在天光墟上出现,也买走了我一个面具——除了拜月教里的人,我想不出腾冲还有第二个人拥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苏薇反驳,“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么?”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里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测出来的?”原重楼一边说,一边坐到了一张小案前,开始摊开那一堆雕凿工具,“或许是和前日高黎贡火山忽然爆发的事情有关吧?——听说这一次半山的白族寨子全部及时撤退了,没有一个人伤亡,大约又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什么?”苏薇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觉得惊骇,“你……你是说,那次天崩地裂,是因为火山爆发?”
“那当然——腾冲周围就有很多地热温泉,高黎贡山里的火山,每隔几年都会不定时地爆发一次。”原重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苏薇红了脸,喃喃,“我以为那、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楼冷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屑和这个外来的白痴少女再说什么,自顾自侧过头去开始干活。苏薇尴尬地坐在一边,忽然想起了什么,愕然道:“难道说,拜月教在这之前已经预测到了这里的火山会爆发么?”
“是啊,”原重楼冷冷道,“所以灵均来了这里。”
她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他怎么预知的?”
原重楼淡淡:“要知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窥探天机——所有子民都仰赖它、服从它,也被它的力量庇护。自从孤光祭司云游仙乡之后,灵均便成了他的替身,他能测算日月也不稀奇。”
“是么?”苏薇沉默下去,许久才闷闷地道,“那么说来,我在山里看到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父了?”
她忽然觉得灰心,捏着耳垂上的坠子,将脸埋在膝盖上,低声呜咽。
原重楼也不劝,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床头的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开始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好了很多,他用右手拿着木料放在桌子上一个固定用的槽里,左手执刀,开始了新的工作。
苏薇的呜咽声,在夺夺的凿木声中微弱了下来。
这一次,这个人没有赶她走,默许了她留在自己的房子里。
她从膝盖上抬起头,看着他聚精会神地工作,昨夜酒醉后的伤还留在手背上,尚未结痂,每次他一用力,血就会从苍白的手背肌肤下渗出。
“你的手……”她看着他那只右手,觉得一阵心虚。
“我的手没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碧蚕毒么?”
苏薇吃了一惊,没有料到这个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伤,不由下意识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记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无袖筒裙,双手都露在外头,哪里还可以藏。一下子又觉得无措,只好把双手放到了背后。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也懒得多问,哧声冷笑,继续全神贯注地刻着自己手里的紫檀木,再也不看她一眼。
苏薇坐了一会,缓缓把双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盖上——她的手,已经完全变成诡异的青碧色了。
这双手,会毁在这里么?她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阳和白楼上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就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阳,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是否还会来寻找她?
或者,他会找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吧?毕竟,她已经把他所想要的留给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剑,至于握剑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怔怔地想着,不知不觉眼中一热,泪水飞溅上了惨碧色的手背。窗外的鸟啼声还在继续,千回百转、高低错落,如同一个精灵在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真好听。”她擦干眼泪,低声道。
“那是迦陵频伽。”原重楼淡淡地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哭,“传说中的妙音鸟。”
佛经记载,西方极乐世界有种化生神鸟名叫“迦陵频伽”,此鸟能以天籁梵音演说无上妙法,当芸芸众生听到它的声音即可出离苦难、焦躁、烦忧、恼怒,得到自在、清凉、从容、安详。
“是么?”苏薇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忽然间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原大师,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你可别会错了意。”原重楼冷笑,一下一下地用刀刻着手里的紫檀木,一个观音像的轮廓渐渐浮凸出来,“如果不是看在你耳边那一对绮罗玉的份上,连那几钱银子我都不会给你——那个够我去酒馆喝上半天了。”
他的脸瘦削而冷漠,带着酗酒过度的苍白,双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
然而她却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退缩,只是将手平放在膝盖上,郑重地轻声开口:“原大师,我……我想求你带我去雾露河。”
他霍然一惊,抬起头看她。
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鸟啼停止了。
“小心!”苏薇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掌劈翻了他榻前的案子,然后飞身扑了过去,将他死死地按向地面。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转着飞出窗外,只听噗噗几声,等落到地上时,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
“快躲好!”苏薇失声喊,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身纵飞出了窗外,“该死的,又跟来了么?都给我出来吧!”
原重楼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额头也渗出了血,手里却还死死握着那个雕了一半的观音。
他抬起头,看着她在葱翠的林间纵横来去,衣带翻飞,黑发如旗一样猎猎飞扬,在高大的乔木之间高飞低掠,宛如一只白鸟在回转飞翔——他默默地看着,漠然的脸上微微动容,深潭一样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赞叹。
他的眼睛追随着那个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里的刻刀却片刻不停,飞快地勾画出了一条条飘逸的线条。
“小心!”她在林间停了一停,对着他惊呼。
原重楼手里还握着刻刀,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短箭已经飞来,直钉他的眉心。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面前——那一瞬间,五年前那毁灭他生活的一刹那仿佛又重演了。五年前,那一刀迎头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右臂的骨骼经络便被一刀击碎。
那一刀之后,他的生活从此完全毁灭。
就在那个恍惚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热辣辣的东西溅上了他的脸颊。一个黑影发出一声惨叫,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压在竹窗上,手里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声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处。
尸体犹自抽搐,咽喉里插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林间传出一声低呼,就是那么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苏薇捂着肩膀从树梢坠落,显然是受了伤。在这之前,她一直出手都有所保留,然而这一番似乎被激起了怒意,她眼神一变,半空之中提气,手在竹梢上微微借力,修长的青竹深深弯下,旋即又弹起。她一按竹梢,整个人如同一道彩虹掠过天际,宛如疾风闪电,转瞬飞到了几个包抄而来的杀手身后。
“该死!”她厉声,“欺人太甚!”
忍无可忍之下,她终于反击。手边没有任何武器,她凝聚内力,手指轻弹,只听啵啵几声,手中折下的几截青竹枝箭一样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四个人的咽喉!她在竹海之上回转飞翔,仿如仙女翩跹而来,身形之迅捷、出手之犀利,令人目不暇接。
那……就是她的真面目?
他在室内看得出神,手中的刀迅速旋转划落。
直到苏薇落回门外,他还是趴在地上工作。面颊上沾满了血迹,却还在聚精会神地雕刻着手里的那一块紫檀木,连杀手的尸体挂在窗上都来不及顾及。
“你……你没事么?”她走过来,有些虚弱地问。
然而原重楼没有回答,手里的刻刀飞快划落,一条条线条流水一样展现。
苏薇看着他如痴如醉的样子,叹了口气,动手将窗上挂着的那具尸体放下,帮他收拾起零乱不堪的房间——收着收着,她忽然停下了手,默默看着他的手。那只苍白消瘦的手几乎被一刀砍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一旦握住了刻刀,却仿佛有神鬼附身。
对这个人来说……雕刻和翡翠,便是他的全部灵魂吧?他生活在这个滇南小城里,与世无争,独具天赋,本来可以活得称心如意。
然而她的到来,却完全摧毁了他的生活。
“对不起……”她喃喃,声音轻得如耳语。
“好了,”半晌,他终于停下了手,捧起手里的作品看了又看,幽深的双眼里闪出了光,脸上浮出笑意,“你看,这一座南海观音像如何?和你像不像?”
但是苏薇没有回答,在他抬起头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窗下。
原重楼愕然看着她,发现她整个右小臂都已经变成了可怖的青色!
窗外杀戮满地,六七具尸体横陈林间,把这座幽静的竹林精舍变成了修罗地狱。他撑起身来走到窗前,定定地看了看外面的惨象,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暗淡了下去。
片刻沉吟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新雕出来的观音像放到了床头。
那个观音大士踏波而来,裙裾飞扬,宛如凌风。
然而,半张脸上,却血迹淋漓,狰狞可怖。
在苏薇来到腾冲的同时,听雪楼派出的使者也抵达了滇南拜月教的月宫。
然而,使者得到的消息却是孤光祭司出海寻访仙山,早已不知下落多年。而明河教主闭关修炼,也已不见任何人。主持教中事务的祭司弟子灵均,又暂时下山离开了月宫——留在教中的左右护法都历过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地变色的恶战,对听雪楼至今耿耿于怀,此刻听闻中原有人来取解药,一时间相互推托,竟无法定夺。
“区区琉璃花而已,又不是七叶明芝,也这般推托不肯给?!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怀不轨,恨不得苏姑娘早日毒发?”
“如果苏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内,拜月教又怎么跟听雪楼交代?”
白楼里,得到使者飞鸽回报,密谈的众人都是怒气勃发。
“石玉还是没有查到苏姑娘的下落么?”
“听说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见踪影——吹花小筑的人查遍了几支当日从茶马古道出发的商队,却没有人看到里面有女人跟随。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贡火山前日爆发,从大理通往缅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毁,如今已经无法进入。”
“火山爆发?真的有这回事?”
“是啊……真惨,吹花小筑的人回禀说,那几支商队的人,几乎全部都被埋在了乱石之下,血肉模糊无一生还。”
“啊?那苏姑娘呢?”
“放心,石玉检查过,里面并没有苏姑娘。”
“哦……”楼中弟子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林羽又道:“但是,令人担心的是,经过仔细检查,石玉发现那些商队里的其中一个叫莽灼的人,其实并不是被乱石砸死的,而是在那之前就被杀了!”
“什么?被杀?”
“是,对方是个高手,做得很隐蔽,全身上下没有伤痕,只有耳后有细细的针口——尸体被杀后又被巨石碾过,如果不是石玉细心,根本无法觉察。”
“是谁做的?难道是天道盟余孽?他们为什么要连普通商队都不放过?”
“不清楚,石玉还在查。”
萧筠庭没有说话,坐在高处,低头望着手里的血薇剑——这把剑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跃,显得急躁不安。名剑认主,血薇和历任主人向来是剑不离人、人在剑在。而今,薇儿却已经离开了接近两个月。
还只剩下三十多天了……她却生死未知。
“根据墨大夫所说,薇儿必然会去缅甸雾露河上寻找碧蚕解药,”许久,他终于开口了,“各位,我想亲自去一趟滇南——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们坐在这里空等,只怕是万万来不及。”
坐在下首的女子眉眼微微一动,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萧筠庭却看向了她:“冰洁,你看如何?”
“我觉得,楼主此刻并不适合离开洛阳。”赵冰洁轻声回答,却是毫不犹豫,“暗中有一股力量在旁窥伺,蠢蠢欲动,苏姑娘的遇袭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厉害、毒辣的手段还在后头——此刻敌暗我明,情况诡异莫测,楼主断然不可轻易离开楼中,以免发生任何不测。”
“但是,”萧筠庭蹙眉,语气隐隐焦躁,“薇儿如今身处险境。”
“听雪楼如今亦身处险境。”赵冰洁声音平静冰冷,没有任何喜怒,“战云压城,大将不可擅离中军,楼主知道此间轻重。”
他沉默下去,被下属这样冰冷尖锐的话堵得无可反驳。
赵冰洁便也不再说话,垂下了眼帘,静默地坐在堂下。
楼中下属们还从未见到过温雅文静的赵总管如此毫不客气地反驳楼主,又隐约想起多年来两人之间暧昧关系的传闻,一时间,大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谁也不敢再开口。
白楼中的空气,一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么说来,”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萧筠庭先开了口,“总管以为如何妥当?”
赵冰洁嘴角动了动,似是考虑了片刻,才道:“楼中人手,此刻轻易不能调动,但是以苏姑娘的情况,又决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属下以为,不如请隐退的四护法出手,去往滇南相助,这才方为妥当。”
萧筠庭蹙眉:“可是四护法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护法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赵冰洁叹息,“碧落、红尘昔年深受靖姑娘大恩,黄泉、紫陌也是对萧楼主深怀感激——苏姑娘是血薇传人,四护法一定会答应为此破例,下北邙山出手一次的。”
萧筠庭沉吟许久,终于深深点头。
从四大护法的北邙山草庐里出来,外面已经是深冬。
刚下了一场雪,北邙山上一片苍莽,天地苍白。
萧筠庭站在崖下,静静望着这一片雪原——白雪之下,碧草之下,那两个人并肩长眠,这世上的一切翻云覆雨,已经再也打扰不到他们半分了。父母远游,师父归隐,如今只留下自己一人,为这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呕心沥血。
他默默地望着,心下却是波澜汹涌:刚才,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却并未得到雪庐中四位护法的颔首认可。当此暗流渐起、楼中杀机四伏之时,对于他的决定,楼里前辈的看法大相径庭。
这一关,若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听雪楼只怕撑不过去。
正在心潮如海之间,身后忽然传来古琴声,低沉舒缓。
“大护法。”他霍然回身,看到了崖上坐着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四位护法已经从雪庐里出来了,静静地站在崖上看着归去的人。方才在雪庐里的一番密谈,昔年算是亦师亦徒的人,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筠庭,你心思太重,不能宁静。不妨在此练一遍内息吐纳再走吧。”碧落在崖上坐下,横琴在膝,衣袖在飞雪中飘扬,“如少时那样,我为你奏曲。”
“是。”萧筠庭抬起头来,拂了拂衣襟,就在雪地里坐了下去。
琴声不徐不缓,空明清澈,带着沧桑看尽的淡淡倦意,在耳畔响起。那一瞬,他阖上了眼睛,却无法控制心里翻涌的各种念头。
当那一曲结束的时候,萧筠庭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心不定,气便不能凝。”碧落在风雪里开口,语气肃穆,“筠庭,当此大事临头之际,你却心思纷杂,不能决断。”
“……”萧筠庭沉默不答,任凭雪落满了狐裘。
红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是在担心苏姑娘?还是冰洁?”
“我……在担心听雪楼。”萧筠庭轻轻叹了一口气,收刀入鞘,重瞳之中神色复杂,许久才叹息,“我在想,冰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事实上,多年来他一直猜不透冰洁的心思。今日他故意试探,提出要孤身远赴滇南,若她在此刻给出的建议是离开洛阳去苗疆,他倒可能会更容易做个干脆利落的决断——不过她居然力劝自己坐镇楼中……这一来,她的想法、目前所处的位置,更是扑朔迷离。
碧落护法的声音更加冷淡:“如果换了是萧楼主,一定会先赴滇南和血薇的主人会面——血薇、夕影联手,便能解决一切问题。”
萧筠庭在风雪里握刀,垂首聆讯,脸颊在风雪里渐渐冰冷。
“护法,”他忽然开口,低声,“我同样担心薇儿的安危,但却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冒险离开洛阳,因为我知道这样做必然会中了敌人的计谋。”仿佛是心里压抑了太久,一袭狐裘的白衣青年站在风雪里,语气微微战栗,“所以,我决定留在这里,等着接对方后头的杀招——因为从小父亲就对我说,守住听雪楼,便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使命。”
四护法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红尘默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听雪楼固然要守住,可万一薇儿在滇南遇到危险怎么办?——如果换了是萧楼主,他会在听雪楼和靖姑娘之间作出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仿佛被这样的话刺了一下,萧筠庭微微一颤,抿紧了嘴角,脸庞显得苍白而暗淡。
许久,他低声笑了一笑:“或许是弟子能力不够。”
四位护法一震,沉默着,微微叹了一口气。
“从一生下来开始,我的父亲、母亲、师父、四位前辈……身边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萧筠庭在风雪里握刀低声道,语音却微微颤抖,“我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按照所有人期待的轨迹成长,一直到今天——可是……”
他叹了口气:“非常抱歉,毕竟我无法成为那个人。”
碧落沉默下去,回视身后的另外三位护法,众人面面相觑。
“大家都希望我能够成为雪谷传人、夕影刀主人、听雪楼主……能重新带领听雪楼回到昔日的巅峰,甚至,能够和血薇的主人结成连理,圆了昔年人中龙凤的遗憾——”萧筠庭在雪地上对着四位护法微微躬身,想要就此告辞,“一直以来,我不知道应该按照大家的期望生活,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其实……”他停了一停,仿佛要说的话是如此艰难,终于抬头,带着一丝悲哀的笑意,“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们:我喜欢学的……是剑,而不是刀。”
“事实上,无论我多么努力想成为那个人,但我毕竟是我,和你们追随过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不能一生都活成另外一个人。”
崖上青衣人微微一惊,手指停在了弦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般地看着他。
红尘、紫陌垂下了眼帘,默默地叹息,碧落和黄泉交换了一下眼光,手指缓缓按住了琴弦。然而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二十多年来,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几个都是看着南楚的这个儿子长大的,也对他寄予了同样的期许,希望他能成为另一位人中之龙,希望他能重振听雪楼,也希望他能和血薇主人重新相遇,弥补上一代的遗憾——而这个孩子聪颖努力,也一直顺利地朝着他们所期待的方向成长。
却不料,在这个看似沉稳的孩子心里,一直埋藏着这样的挣扎。
“如今听雪楼第一次面临生死危机,我所作出的决定,虽然可能不符合你们的期望,却是我自己作出的抉择——希望护法看在听雪楼的份上,可以出手相助。” 萧筠庭握刀站在雪里,对着崖上的前辈低声,“当然,如果前辈们不愿援手,筠庭也无话可说。”
他长跪于雪崖之下,等待着几位师长的开口。然而,崖上四位护法静默地相对,眼神默默交流,却是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萧筠庭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只觉萧瑟。
雪还在下,无边无际,似乎要将整个天地笼罩——那个长眠于碧草深雪之下的人啊,是否,我毕生只能站在你以前站过的地方、拿着你拿过的刀、做你尚未做完的事?我只能成为你的影子,心中真正所想所愿之事,永远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必须按照你的方法去思考和筹划,否则,就会令所有人失望?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我的一生从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必不能这样活。
“既然如此,晚辈告退。”他低声,对四位护法微微一礼。
看着那个白裘的年轻人在风雪里独自离去,崖上四位护法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叹。碧落的手从古琴上放下,面沉如水,似在沉吟不已。
“也真难为这个孩子了……”许久,红尘率先开口,低声叹息。
黄泉没有说话,紫陌却是微微笑了笑:“其实这样很好。”
“很好?”碧落看向她。
紫衣女人抚了抚鬓发,叹息:“其实,一直以来,我倒是希望筠庭做回他自己……要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楼主,无论我们多么尽心竭力地把他培养成那样的人。”
碧落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轻轻勾动琴弦,低沉古雅的声音在风雪里传出很远。
“是啊……这个孩子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里。这次,是他第一次为自己而战吧?”他仰起头,望着大雪的天空,喃喃,“或许,我们应该帮他这一回?”
然而,在听雪楼为之纷纷扰扰之时,他们所关心的那个人却已经离开了腾冲。
这一次的毒发好生厉害,再次醒来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林间的风吹拂在脸颊上,带来木叶的芳香,耳畔有妙音鸟的啼叫声。苏薇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匍匐在马上,身子被一根宽大的带子缚在鞍上,正沿着狭窄的山路颠簸着往前走去,两侧均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不知置身何处。
这……难道是被俘虏了么?在神智清醒的一瞬,她立刻本能地直起身子,双手往外一振,内力到处,手上的带子如刀割一般齐齐断裂,化为碎屑。她挺身跃起,毫不犹豫地伸手斩向前面押送她的那个人。
然而,当手刀触及对方后颈时,她停住了。
前头的马上坐着一个高瘦的男子,穿着一身遍布酒渍的白袍,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虽然只看得到背影,感觉却是如此地熟悉。
这、这是……
“醒了么?”原重楼回头,淡淡地问。
一见到那双冷淡的眼睛,一口提起来的气在胸口放缓,她跌坐回了马上,愕然地看着他——这里已经不是腾冲,周围是巨大山峦,一望无际,没有人的气息。
“这……这是哪里?”她喃喃。
原重楼淡淡道:“这里是高尖山,已经是缅人境内。”
“啊?”她大吃了一惊。
“你中了毒,而且那毒发作得实在太快了——我稍微懂一点药性,不得不在你昏迷的时候就带你上路,”原重楼转过头去,看着前面,语气平静,“否则,我怕耽误了这两天,你根本撑不到雾露河就会死了。”
苏薇大为意外,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救了自己?这个看起来如此淡漠凉薄的人,对万事皆不关心,这一次在自己毒发的生死关头,却居然没有袖手旁观!明明知道自己现在被人追杀,处于危险境地,他居然还带她上了路!
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又清高又桀骜,事实上心地一定很善良吧?
“我……”她想说一些感激的话,却被冷冷截断。
原重楼头也不回:“别谢我,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好心的人,我帮你,是需要回报的。”
苏薇一时间愕然,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对了,”原重楼终于回头,淡淡道,“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苏薇脱口,却忽然噤口。
她一贯不擅作伪,此刻微一踌躇,便被对方觉察了出来。原重楼冷笑一声,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转过了头:“好吧,那就叫你迦陵频伽,如何?”
苏薇红着脸点了点头,心下更是惭愧。
“鞍边的褡裢里有干粮,”他继续策马前行,一边拿起身边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口,一路上还是醉意醺醺,“饿了就吃吧。”
苏薇探手,摸到了那一打玉米饼,忽然间觉得哽咽——从离开洛阳开始,一路颠沛流离,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别人这样的关照。
原重楼策马在前面熟门熟路地走着,纯黑色的长发在风里微微拂动,消瘦的背影宛如一根挺拔的竹,苍白的手握着缰绳,上面那一道巨大的伤疤赫然在目。
那一瞬,一种巨大的愧疚攫住了她的心脏。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她忍不住冲口而出,“要知道,我是……”
“我说过,你别会错了意,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我救你,是需要回报的。”他没有回头,声音淡漠,“而且,是很昂贵的回报。”
苏薇愕然,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我没有什么可以……”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过来,顺着对方的视线,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到了耳畔,轻轻握住了那一对晃动的碧绿水滴。
原重楼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她微微张了张口,原本想说什么,又被生生吞了下去。
离开腾冲三百里,便到了密支那地区。
雾露河由北向南流过,带来了稀世的宝藏。因为河中出产翡翠,一路上沿江分布着大大小小数百个的矿口,其中最著名的有帕岗、木坎、南奇、后江四大场区,每一个场区里都有数以千计的缅人在劳作,蔚为壮观。
他们站在湍急的江水里,筑起堤坝,截断一部分的河道,然后在河床底下开掘,寻找水底埋藏的上好翡翠原石。每个人都赤着上身,穿着窦鼻短裤,露出的肌肤被晒成了棕褐色,身上却是瘦骨嶙峋,仿佛那些刚被挖出的石头。
苏薇沿江行来,看着那些烈日下汗流浃背的采玉人,不由微微叹息。
“很辛苦,是吧?”原重楼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似对这一切景象熟极,淡淡道,“从江里挖出的是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更好一些,所以,这些水里干活的劳力报酬也相对高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一年下来,每个人最多也只得十两银子——根本不够那些矿主们一宿吃喝。”
苏薇不解:“可是翡翠那么昂贵,卖来的钱都被谁拿走了?”
“当然是这些大矿主,还有缅甸、云贵两地的王室贵族,”原重楼拿着酒囊,冷笑,看着那些成日泡在急流里劳作的工人,“此外,还有居中贩卖的汉人商贾——比如尹家独占了腾冲的翡翠专营权后,短短几年之间就已经成为了云贵首富,利润惊人哪!”
苏薇随口:“嗯……你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尹璧泽的,就是尹家的人么?”
听到那个名字,原重楼却忽然变了脸色,冷冷道:“朋友?我哪里高攀得起?”
苏薇看得他脸色,便不敢再问下去。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原重楼望着江水叹息,苍白消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悯的神情,“在雾露河上采玉,凶险异常。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劳工被急流冲走,或者被崩塌了的堤坝压死在河下。”
苏薇喃喃:“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做这一行呢?”
“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原重楼冷笑了一声,抹了抹嘴边的酒渍,“密支那地区多山少地,人口却密集。在不曾发现河里的翡翠之前,这里的人大半吃不饱肚子。”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姑娘一定是从小锦衣玉食,不曾见过人间疾苦。”
“才不是呢!”苏薇觉得不忿,“我……”
他们正说着,却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出现在马前,拦住了他们。
“花,花。”那个女孩子对着他们笑,挥舞着手。
她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皮肤也被晒成了干净明亮的浅褐色,赤着脚,穿着颜色美丽的纱笼,眉心点着一点朱砂,她的头上带着一簇美丽的白色曼陀罗花,身上也套满了大大小小的鲜花编织成的花环,仿佛就是一个从花海里走出来的小仙女。
苏薇看得有趣,不由对她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看到她微笑,便立刻拿下了脖子上的一串茉莉花环,套在苏薇的马头上,仰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笑着比划,重复着一个汉字:“花。”
原重楼淡淡:“她想让你买她的花。”
苏薇看着小女孩殷切的眼睛,却为了难,讷讷:“不好意思……我没有钱。”
她比划着表示自己买不了,才刚说完,就看到女孩的眼睛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小女孩没有再纠缠强求,也没有拿回那一串挂在她马头上的花环,只是合起双手微微行了一礼,就转身走开,继续沿路兜售她自己采集的花环。
“这些多半是缅工的孩子,”原重楼显然已经来过雾露河矿区很多次了,淡淡介绍,“这里劳工非常辛苦,一年下来赚到的钱却不够养活家人,所以,这些孩子很小就学会用各种方法补贴家用,非常懂事。”
苏薇觉得心下难过,却说不出话来。
“沿着雾露河再往南走二十里,便是曼西,”原重楼岔开了话题,指着前方,“曼西气候阴湿,多产碧蚕,我想你的琉璃花会在河边岩下找到。”
苏薇不由精神一振,快马加鞭:“那么我们快点去!”
原重楼跟上几步,忽地看到前面那个小女孩又回来了,手里却捧着一个竹枝编成的小小鸟笼,拦在马前:“鸟!”她说着,将手里的笼子高高举起。
笼子里是一只白色的鸟儿,它有着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乌黑的尖嘴,头上一簇红色的羽毛迎风摆动,拖着长长卷起的尾,尾羽和双翅的末端染有淡淡的朱红色,静静地停息在笼子里的竹枝上,美丽无比。
然而,让苏薇惊呆的,却是鸟儿那种宛如天籁的啼声。
“迦陵频伽!”她脱口惊呼。
是的,那就是迦陵频伽——进入滇中后,无数次在密林中听到这种天籁般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鸟的模样!
“迦陵频伽!迦陵频伽!”那个小女孩看到她惊喜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踮起脚尖,更高地把笼子举起,送到了她面前,频频点头。
然而,苏薇却再一次为难起来——她的身上,实在是一无所有了。
小女孩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明亮的眸子再度暗淡下去,缓缓放下双手。
“等一下,”在她转身离开时,旁边的原重楼却忽然出了声。他俯下身去,从褡裢里摸出了一钱的碎银子递给了那个小女孩,指了指那个笼子,又指了指苏薇,“迦陵频伽。”
“嗨!”小女孩开心得两眼放光,踮起脚将笼子递给了她,再度合起手掌深深行了一礼,就回头蹦蹦跳跳地朝着河下游跑去了。
苏薇抱着那个鸟笼,有点儿发呆。
原重楼也没有看她,只是转过头,继续朝着南方策马前行。
“喂!”苏薇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他转过头看着她,却发现她眼睛里已经满含泪水,似乎有激烈的感情在心底起伏,要脱出她的控制爆发出来。
“怎么?”他静静的问,等待她的回答。
“你这个傻瓜!你的手都弄成那样了,”苏薇喃喃,“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是……”
然而,一语未落,却听到下游轰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两人双双回头看去,登时都变了脸色。
那一座筑在河中的围堰,此刻经受不起上游水位不断上涨的压力,居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将下游上百位正在河中挖玉的劳工生生压在了水下!
岸上的人都惊呼着往河边奔去,然而被拦截了很久的河水如同千百匹脱缰怒马一样奔腾而下,践踏过那些黑褐色皮肤的劳工,带起的滚滚泥石如雨落下,转瞬那一群河中劳作的人们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薇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景象,坐在马上看得怔住。
“爸!爸!”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就听到耳边传来凄厉的哭喊,一个小姑娘扔了手里的花环,赤足朝着滚滚的河水狂奔过去。
“不好。”苏薇脱口低呼,来不及想,立刻把鸟笼往马头上一挂,反手一按马背,飞身掠出。那个小姑娘奔跑的速度惊人的快,转瞬已经跑到了河边,毫不迟疑地涉水而下。
就在一个浪头将要把她卷走的刹那,苏薇在半空中一舒手,将她拦腰抱起,一个转折便落回了岸边。旁边原重楼已经策马赶来,翻身下地,和她一起将那个挣扎不休的小姑娘拉在身边。
那个小姑娘还在拼命地挥动着双手对着浊浪哭喊,试图挣脱两个人的双手,然而那条汹涌奔腾的江水里已经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这时,岸边已经有人聚拢过来,岸上监工的人里大半是汉人,说的也是汉语,看到惨剧发生,有一部分人试图组织缅工下水去打捞,有一部分人则在岸上安定秩序,阻挡从各处蜂拥而来的缅工们。
其中几个人看到了这个哭闹的小女孩,叹息着摇头:“是索吞的女儿蜜丹意么?”
“吴温林……”那个小女孩看到了熟人,越发哭了起来。
“乖,蜜丹意,”那个汉人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又瘦又黑,显然在矿口上也只是一个中下层的人,他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用缅语道,“佛陀会保佑你爸爸早登极乐的。”
小女孩大哭起来,用蜜色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水。
“谢谢你们两个救了丹意,”吴温林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两位年轻男女。然而道谢的话刚说了一半,他蓦地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的汉人青年,脱口而出:“天!你、你是……原大师?!”
原重楼微微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大惊小怪。
吴温林立刻住嘴,看了看左右,发现乱哄哄一片里还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然而仿佛想起了什么,吴温林的眼色变了变,脸上惊喜的神色暗淡了下去,低声道:“原大师已经很久没和璧泽少爷一起来雾露河了,今天是来选料子的么?——这一段日子密支那天天下雨,矿口上溃缺了好几次,都没挖到什么好的料子,还望原大师在家主面前多说好话,不然矿上的兄弟们又要发不出工钱了。”
“不,”原重楼双手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颤,将手收入了袖中,“我和尹家早已不再有联系了。今天只是偶尔路过,看到这个小女孩而已。”
他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头:“麻烦你带她回家去吧。”
吴温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叫丹意,就住在前头三里外的坡冈上,不过家里除了父亲就没有别人了。可怜的孩子。”
苏薇吃了一惊,和原重楼面面相觑。
这居然是一个孤儿,那今天以后,她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蜜丹意显然对他们说的汉语略知一二,此刻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颈上的茉莉花簌簌掉落了满地,香气馥郁。
“按照矿上的规矩,明天来领善后的款子吧,也希望佛陀保佑,能找到你爸的遗体。”吴温林蹲下来,擦了擦小女孩脸颊上的泪水,叮嘱道,“蜜丹意,听着,明天来矿上处理你爸后事的时候,如果工头问你想要领银子还是原石,你一定要选银子,知道不?”
“嗯……”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吴温林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身边他的同伴们在喊他:“矿主叫大家回寮里说话,有重要的事情!快去!晚了要罚的!”
“马上!”他来不及多说,最后摸了一下蜜丹意的头发,从衣兜里翻出了一块碎银子塞到小女孩手里,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回去。
苏薇站在暮色渐起的雾露河边,一时间发了呆。
“现在怎么办?”她转过头,想问原重楼的意见,然而吃惊地发现对方早已牵着小女孩离开了。他用完好的左手,一把将蜜丹意抱上了马背,牵着马向着前头山坡上走去。苏薇定定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来,顾不上手上的青碧色又因为方才的一轮举动而有所蔓延,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也牵着马走在了他身后。
不知道为何,虽然眼前这个人总是满身酒气,却给人一种极其可靠的感觉——这种安稳宁静的感觉,即便是当日在听雪楼里的那个人都不曾带给过她。
雾露之河
显然是近日一直在下雨,雾露河边的道路崎岖泥泞,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两个时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楼时,天已经全然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个不停,小小的声音在群山里回荡,显得孤苦无依。当原重楼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时,她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领上哭湿了一大片。
苏薇走入那个竹子编成的小楼里,发现那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壁上挂着的斗笠、蓑衣和一根渔竿,还有灶上半锅昨日剩下的冷饭之外,房间里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唯一丰富的是各种鲜花,颜色缤纷灿烂,从窗台上一直摆到了地上,仿佛这个小小的竹楼便是百花之园。
看来,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着采集鲜花做成花环,卖了来补贴家用的吧?
原重楼将蜜丹意安顿在竹床上,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扔了酒囊,不出一声地从墙上拿下渔竿,带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苏薇在后面喊他,问他要去做什么,他也没有回答,一转身就消失在群山苍莽的山道上。
小小的竹楼里,转瞬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蜜丹意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声音也小了下去,显然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巨变已经让这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心力交瘁。她抱着膝盖缩在竹床角落里,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仿佛一个无依无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儿。
苏薇叹了口气,忽然间想起了失去师父后的自己,眼眶不由红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咕的一声,不知道是从蜜丹意的还是自己的肚子发出的。她红了一下脸,忽然想起到现在她们还没吃上晚饭,便连忙站起身来,去灶前查看——然而锅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锅冷饭,竟然连什么都没有。
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四顾,发现除了那只迦陵频伽,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了。那只美丽的鸟儿正在婉转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笼子的角落。
竹楼里又陷入了一片难耐的死寂。继续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原重楼回来,苏薇再也坐不住。想了想,觉得先把饭热一下填饱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从身侧的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柴出来,准备生火。
一刻钟之后,蜜丹意的惊呼响彻了竹楼。
“你在干什么!”黑夜里匆匆赶回的人失声惊呼,冲向了灶前,一把将正在胡乱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回来,推往门外,“该死,别往柴堆上靠!你疯了?快离开房间!”
苏薇一边尖叫一边扑打身上着火的衣襟,然而火舌已经舔遍了她的纱笼围裙,正在往上蔓延。蜜丹意缩在墙角看着,仿佛是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赤足跳下床来冲到了门外,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便对着苏薇迎头泼了下去。
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相遇,转瞬双双湮灭。
全身湿透的苏薇总算喘上了一口气来,站在廊下发呆。
那个小女孩拿着大水瓢,在门口看着满面烟灰蓬头乱发的她,忽然间扑哧一声笑起来。原重楼也是舒了一口气,站在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是恨铁不成钢。
“说你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还不服?你看你都会一些什么?”他冷冷道,回头走进房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又看了看锅里被烧焦成碳化状的米饭,摇头,“真是白白糟蹋粮食。”
苏薇又羞又气,还无法反驳,顿了顿脚,忽然间想哭。
——离开洛阳后,千里漂泊,一个人带着伤病躲避追杀,不知会在何处倒下、何处葬身。即便如此,这一路上她也不曾表露过一丝软弱,因为知道就算哭也不会有任何用处。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么轻轻一说,却勾起了心里埋藏的种种苦楚,再难控制。
她爆发的哭声吓住了房间里的两个人。
“是!我知道我没用!”苏薇将头埋在臂弯里,哽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杀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就没有人肯要我了……就连筠庭也不会理我。”
她掩面痛哭起来:“真没用!我好恨这样的自己!”
原重楼看着她,似乎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咦?”蜜丹意看着她眼里滚落的晶莹泪水,也是呆住了。
这个汉人姐姐为什么哭?是被烧伤,痛了么?
小女孩拉着她走进室内,将她安顿在竹床上,然后一个人埋头在大片的花草里东翻西找,捧着一束青草跑回来坐在她身侧,将草叶在口里嚼碎了,踮起脚尖,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她裸露发红的肌肤上。
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转瞬缓解了烧伤的灼痛。
苏薇缩在床角,觉得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一时间都爆发出来,哭得全身颤抖。蜜丹意怔怔地看着她,不停伸出小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至于哭成这样么?”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在她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做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和咖喱,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咖喱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咖喱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没有足够的力气,在端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沉重的锅连着饭便掉落下去。
下一个瞬间,仿佛风驰电掣一般,苏薇扑了过去。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看着苏薇小心翼翼地捧住锅,蹭得双手鼻尖全是黑灰,原重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声音变得柔和,“吃饭吧。”
她擦干了眼泪,看到琳琅满目的饭菜,不由赞叹了一声。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鸡和咖喱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两个女人,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为了选玉我经常来往缅甸,对这里很熟。但不知道这种饭菜你吃不吃得惯——今天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她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口,黏糊糊的咖喱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然后她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啊?”蜜丹意吃惊地看着她,拉住她衣襟,“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薇大吃一惊,甚至连喷嚏都忘了打。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喝一口酒就一口菜,淡淡地说,“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是不是?蜜丹意?”
小女孩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就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显然是饿得狠了。
苏薇看得她面上黏着的咖喱和饭粒,满心的忧虑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不由笑了起来——是的,就算这双手废了又有什么呢?她不能拔剑,但还一样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谁也不能阻止她浪迹天涯游历大好河山,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
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
“吃吧,”原重楼淡淡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这鱼我没放咖喱,是用香草裹了烧的,你应该可以吃。只是要小心刺多。”
苏薇心头一暖,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对了,”她仿佛鼓起了勇气,抬头看着他手里的酒碗,开口,“你……也别老是喝酒了,好不好?”
“嗯?”原重楼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老喝酒……手会越来越不稳的。你可别这样自暴自弃。”她讷讷,握紧了筷子,“等我解了毒,一定想法子打通你的经脉,把你的右手也治好!”
“是么?”他显然不相信残废多年还能恢复,语气淡淡。
“真的!不骗你!”苏薇急了,忽然间一抬筷子,闪电般出手——她的手法快得不可思议,原重楼只觉得右臂一麻,从合谷穴开始,阳溪、曲池、天鼎依次一痛,仿佛有火瞬间燃起,一路灼烤着,他觉得右臂忽然间一阵轻松,凝滞已久的经脉隐隐松动。
然而刚一动用真气,毒性就飞快蔓延,苏薇一个踉跄撑住桌子,手里的筷子啪地落地,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微笑:“你看,是不是真的?只可惜我现在……现在还不能使用内力,否则,找个好医生,再用内息心法打通经脉,你这只手未必就不能恢复。”
他望着她,却是无言以对。
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万籁俱寂,深山里偶尔只听到猛兽低吼。
“迦陵频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个地方。”原重楼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这个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抚恤银,我们便继续上路去曼西,估计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也已经耽误不得。”
“曼西?”蜜丹意听不懂他们的汉语,然而听到了这个地名,却紧张了起来,抓住了苏薇的袖子,拼命摇头,“玛!不、不!”
“没事,我们会小心的。”原重楼安慰她。
然而小女孩依旧不安,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放手。苏薇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蜜丹意的表情里猜测到曼西定然是一个凶险的所在——琉璃花开在碧蚕云集的阴湿之地,剧毒之物汇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拿到手。普通人去了,更是有死无生。
“早点休息。”然而,原重楼已经收拾好铺盖走了出去。
“你睡哪里?夜里可能又会下雨。”苏薇皱眉,看着他苍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要知道你手上的伤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只怕整个经脉都会痛起来。”
“没事,我不是那么养尊处优的人。”原重楼淡淡道,“总不能让女人睡外面。”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卷油毡,便准备往外走,苏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头一颤,再也忍不住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别去!”
他有些吃惊地停下来看着她,然而眼睛里的神色却是复杂。
苏薇定定看着他的手,忽然间有泪水从眼眶里扑簌簌地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她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低声呜咽:“你……你这个傻瓜!你干吗要对我这么好?你的手被弄成了这样……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是我……”
“我知道。”原重楼忽然间笑了起来,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苏薇大吃一惊,愕然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明澈锋利,宛如闪电。
她忽然有一种刀兵过体的寒意。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着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从你说出第一句话开始,我就认出了你的声音。我知道你就是五年前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仿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她却在这样的声音里踉跄后退,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或许你们不知道,那一天我路过竹坝,本来只是想去绮罗镇上会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楼微笑,脸上还残留着多年酗酒留下的苍白颓败的痕迹,淡淡道,“但那一天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过她——因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赖以谋生的技能,从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在她出嫁那一日,我曾去拦了轿。”他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去当富贵人家的小妾并非她的本意。可是……尹家人怎么说?他们说,我是个废人!”
“是啊!一个废人怎么和镇南王比?所以,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原重楼蓦然大笑起来,“她说,她本来就不曾想过要真的嫁给我,之所以和我虚与委蛇,也是听从父命,好将我留在他家做尹家专有的玉匠,不让外面的玉商高价请了我去。”
“什么?”苏薇不敢相信地脱口道。
“是的,当日我忍不住打了她一个耳光,却还是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件事闹得很大,腾冲县令扣了我。一个失去了技艺的玉雕匠人,又怎么能和财雄势大的镇南王府和尹家作对呢?”他喃喃苦笑,“若不是璧泽暗地里调停,只怕我就会被镇南王府以大不敬的罪名直接杖死在公堂上了……”
“本来璧泽和我交情不错,但也因为这件事从此生分。他不像他的父母妹妹,倒是一直心怀内疚、想要补偿,看到我潦倒,也时时周济——可是,我宁死也不愿见到他。”苏薇退到了窗口,定定看着他,双手开始不停颤抖。
“所以……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会记得你们两人的容貌、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原重楼看着她,声音平静而冰冷,一字一句仿佛刻刀一样锋利,“我经常在想,为什么这种灾祸会降临到我头上呢?我不过是一个腾冲的玉石工匠,翡翠就是我的生命——可是,那一天后我就成了一个废人。而且可笑的是,这种忽然而来的毁灭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我从那里路过,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对、对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脸,“对不起!”
是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杀戮之后难以摆脱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围了她,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浇愁,让自己暂时解脱。
“迦陵频伽,是你们两个人摧毁了我的生活,”原重楼淡淡,声音却一直是克制的,“我有很多机会可以为我的手向你报复,但是我没有;甚至我只要丢下你不管,也可以就这样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没有。”
他看着她捂住脸的手——那双手,已经变成了青碧色。
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看着哭泣的人,叹息了一声,语气缓和下去:“因为我记得你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别杀他!’——在那一刀落下时,你挡开了你同伴的手。也就是因为你的阻拦,那一刀才没有把我劈成两半。”
“你毕竟救了我。虽然之后的五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我想你应该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不明白那时候你们为什么杀人如草芥。”原重楼扶着门框,看着黑夜里巨大的山峦和静静的雾露河,声音平静,“但是我明白一个人失去双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也失去自己的手。”
苏薇怔怔地听着,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走入了夜色。
“晚安,迦陵频伽。”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以至于半夜竹棚上的雨声都变得令人难以入眠。苏薇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五年前那一场追杀历历在目。
雨声如鼓,重锤急板,仿佛那一场急急的追杀。
如果不是她临时手软,也不会被那个人三番几次地逃脱,让那一场追杀延长到了千里之外。洛水旁那一场伏击后,她遇到了筠庭,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接受了他加入听雪楼的邀约——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人生的第一场追杀行动。
从洛阳到滇南,他们两人联袂奔袭,紧紧追着那个天道盟的首领。那个人不顾一切地狂奔,仿佛疯了一样穿山越岭,只求甩脱后面如影随形的刀剑;而筠庭带着她锲而不舍、日夜兼程地追赶,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天道盟的首脑立毙刀下。
到腾冲境内时,她已经疲累得不知方向。
当猎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猎物。
仿佛也已经被长达一个月的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杀逼得接近崩溃,天道盟的盟主全身褴褛、身心憔悴,全身负伤十几处,当他第二次出现在他们两人视线里时,那种困兽般绝望憎恨的目光,令她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那个人靠在路边一座亭子里休息,似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在看到他们两人追来时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竟然打了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落。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趁机下手。
——这样状态下的对手,根本不堪血薇一击。
然而,就在她微微迟疑的瞬间,筠庭却已经毫不犹豫地出刀了。
千里追杀,日夜兼程,筠庭紧绷的神经想来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控制力极强的他却是丝毫不显露在外,千里之外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片尘不染——只有在拔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才表明他内心积累的烦躁和怒意已经濒临决堤。
天道盟主勉强躲过了那一刀,然而手里的剑却被一刀截断。
面对着夕影、血薇的双重劫杀,大约心里已经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梅景浩扔掉了武器,仿佛疯了一样踉跄着沿路往西奔逃——然而跑不出三丈,夕影刀已经带着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他的后颈,悄然划落。
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猎物的后颈。然而,最后那一瞬,天道盟盟主忽然狂笑起来,厉声诅咒:“萧筠庭,你听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听雪楼必将在你手里灭亡!”
刀锋割断了头颅,然而令人惊骇的是、在头颅被割下后,居然还在开阖着嘴唇狂笑。
血溅出来的瞬间,苏薇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
然而和她一起发出惊呼的,却还有另一个人。
他们两人吃了一惊,一起抬头,看向不远处——一个路过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行囊,正怔怔地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有几滴血飞溅上了他温文俊秀的脸颊,他看着这杀人的一幕,眼里涌出了恐惧,怔了片刻,惊呼着返身就逃:“杀人了!杀人了!”
目击者。
“不好。”萧筠庭低呼一声,来不及处理手里的人头,立刻追了上去,便是一刀斩落。
那个路人完全不会武功,在刀气逼来的时候,全身已经不能动弹,只是定定地看着刀落下来,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挡在面前,闭目受死。
“不!”在夕影刀斩下的那一刻,她终于回过神来,飞身抢上前,“别杀他!”
“叮”的一声,火星和鲜血一起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她用血薇剑格挡住了夕影刀,萧筠庭的刀被震开,只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她看着惨呼倒地的人,明白这一刀下去这条手臂便是从此废了,不由怒斥:“你疯了?连不相干的路人也杀?”
“不能留活口。”萧筠庭握着刀,气息平复,显然多日来累积的杀意还在胸臆中回旋,并不曾因方才那一刀而平息,随时随地要爆发出来,“这个人看到了我们杀人,也知道了天道盟盟主的身份——如果万一泄露出去,听雪楼清扫江湖的计划便会打乱。”
“胡说!”她厉声,“他知道什么江湖?不要乱杀人!”
在他们对话的短短间隙里,那个年轻人居然没有立刻逃走,反而只是拖着那只受伤的手伏在地上,急匆匆地收拾着散落的东西,脸色苍白而恐惧。
“还不走!”她回头看着那个抱着手臂痛呼的年轻人,看到包袱里散落出一些玉器,心想这说不定是附近做翡翠生意的人,简直是为了钱不要命,不由催促,“快走!就当什么都没看到,知道么?”
那个人似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右臂踉跄站起,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血流半身。那一眼里的恨意让萧筠庭心里忽然一凛。
“不能留!”他冷然,再次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别杀他!”
……
密密的雨敲击在顶棚上,仿佛惊心动魄的鼓声。
多年后,苏薇在深山密林的小屋里,抬起手捂住了脸,全身微微颤抖。
当日,年少无知的她初出江湖,觉得那些争斗是如此新鲜刺激,以自己手中的血薇、天下便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然而没有想到,这不问缘由的出手,一刀便是斩碎了无辜者一生的幸福。
兜兜转转,山不转水转,多少年后,天涯两端的人居然又陌路相逢。
她在黑夜里坐起身,靠着竹墙,听着外面密集的雨声,怔怔地出神。身边,蜜丹意已经睡得沉了,小小的手臂绕着她的腰,布满泪痕的小脸贴在她怀里,想来睡梦之中还沉浸在父亲遇难的那一瞬间。
对这些远离刀光剑影的普通人来说,灾难的来临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却是一生。
苏薇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渐变成惨碧色的双手,全身渐渐发抖。空山大雨里,她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屋顶,密密的雨声仿佛是金鼓敲响。
这是报应啊。
他在黑夜里,听到那个脚步声轻轻走过来,停在身边。
女子特有的微香气息萦绕在身边,仿佛是那个人回来了,她在黑暗的雨夜里,穿过了空山密林,来到了他身边,就这样坐在身侧,俯身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觉。
许久许久,她微微俯下身来,长发末端拂过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额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在梦境里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她仿佛一阵微风,从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春雨!”他忽然间惊醒了过来。
他在屋外的芭蕉林里睁开眼,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天仿佛漏了一样,一直让雨下个不停。然而,他身上却是干燥的,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蓑衣。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他霍然睁开眼,只看到那一袭绯红色的衣裙,在苍莽群山里一闪而没,仿佛是一只红色的蝶飞入了丛林,便再也不见踪迹。
他从梦境里醒来,不作声地睁开眼看着,却没有去追。
原来是她?她走了么?曼西近在咫尺、琉璃花触手可得,她为什么就在夜里甩掉他们忽然走了?难道……她是怕连累自己去踏足险境,所以连夜不告而辞?
他蹙起了眉,忽然发现手心里有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对碧绿滴翠的翡翠耳坠。他凝视了那对绮罗玉半日,伤残的右手微微发抖,忽然从胸臆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微微迟疑了一瞬,蜜丹意的哭声便从小屋里传来。
“玛!玛!”当他赶到竹楼里时,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床上哭,张开手趴在窗上,看着雨意迷蒙的大山深处。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已经不见了苏薇——和她一起在夜里悄然消失的,还有那一只白色的迦陵频伽。
鸟笼已经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美妙的啼声在笼罩着雨幕的空山里回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这个丫头,做事原来是这样不按理出牌么?完全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他站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蜜丹意,不要哭了,”许久,仿佛想定了什么,他俯身用缅语安慰那个孩子,“今天我先送你去寮里拿抚恤银,然后就去找姐姐。”
这个叫做孟康的矿口,是雾露河上最著名的几个采玉点之一,以产出的水石而闻名天下。虽然矿不大,但每年从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却有上百吨,种、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缅人工具简陋,无法进行精细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当地简单截开后,便通过马队运往腾冲。
虽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许多,但是围河挖掘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特别遇上雨季时,更时常有溃坝死人的事情发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号人。
听说今日便要处理善后事宜,一清早寮里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那些拖家带口前来讨最后一份工钱和抚恤钱的大都是当地缅人,虽然一个个悲痛万分,然而面对着那些监工和矿主,虽有万般悲痛也不敢哭闹。
——因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矿主,便是比天还大。
工头按照惯例,问工人是选择要银子还是赌石——如果要银子,便按照一个人一百两来算,拿钱走人,再无相干;如果不要银子,那也可以选择在矿上开出的石头里挑一块走,至于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就完全凭个人的眼力和运气。
那些劳工的眷属多半是不识货的人,家贫如洗,哪里敢把人命换来的银子用来赌石,大半都选了拿钱,个个排着队在账房先生处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便认命走人。
吴温林夹在善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来,”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带她插到长队的前头,“来,来,别在那里排队了——快跟吴伯伯来拿银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女孩却站住了脚,脆生生道:“不,伯伯,我要赌石。”
吴温林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小孩子家的,懂什么赌石!不要拿你爹的血汗钱来玩,赶紧拿了一百两银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不,”蜜丹意却是倔强,“叔叔说,要赌石。”
“叔叔?”吴温林又是一惊,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就这样负手站在乱糟糟的人群背后,眼神冷定地俯视着矿上新开出来的一堆石头,面无表情。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不由满眼兴奋。
“工头,有人要赌石!”吴温林大声道,“蜜丹意要赌石!”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玩赌石?不怕把你老爹的卖命钱都赔进去?”工头也是个汉人,叼着一袋水烟踱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冷笑道,“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就按老规矩来吧!丹意,你随便在外头选一块,只要搬得动就拿走!”
“别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头根本没有一块是好的,”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不是有长裂就是有暗藓,根本连一只镯子都开不出来——钱工头,把场里的全部石头都拿出来吧,别告诉我今年孟康矿上只开出来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么人这么大口气?想找死啊!这里可是尹大人的地盘!”钱工头冷不丁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来人,嘴里叼的烟袋差点掉下来——
“原……原大师?!”
根据原重楼所说,曼西距离孟康不过短短二十里路。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却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达。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苏薇沿着泥泞的路在山里打了好几个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那里时,天色又已经暗淡下来。
雨还在不停地下,虽然带着斗笠,但她全身的衣服还是都湿透了。黑暗里,她只听到脚下的深谷里有淙淙的水流声,却看不见河里是否有碧蚕和琉璃花。
还是等到天亮了再说吧。
她倦极地想着,摸黑找了一块凹进去的岩石,摸到了一块干燥点的地方就坐了下来,将湿漉漉的身体靠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
冷。湿而冷。雨湿的衣服一层层贴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贴着身体一圈圈缠绕,令人无法喘息。她想运起内息抵抗,然而想到扩散的毒,还是只能颓然作罢,就这样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贴着岩壁坐着,等待天亮。
原重楼和蜜丹意现在怎样了呢?他们天亮看不到自己,会不会追过来?他应该还是要先去寮里处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么快赶来才好……这样的家伙,来到曼西那么凶险的地方也只是白白找死,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来。
疲乏和困倦令她睁不开眼睛。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模糊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幻景。
黑暗一片的大山里,仿佛忽然间亮起了奇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虚空里浮起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仿佛是无数双奇特的眼睛一起睁开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这……这是什么?苏薇吃了一惊,猛然坐起。
那些眼睛漂浮在淙淙的水声里,却不随水流去,只是在黑暗里做着缓缓的移动,发出奇特的啧啧声音,仿佛是有无数细小的动物在爬行和蠕动。
那种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苏薇尝试着走出岩穴,靠近那一群游动的眼睛,踏入了淙淙的水流,然而她一踏入,那些群集的碧绿色忽然四散开了,就如烟火流星。碧色退出了一个圆圈,将她包围在其中,定定地一动不动。
那……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间觉得心惊,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一把匕首。
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脚底冰冷的水流出现了异常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体积庞大的动物在水底向着自己迅速地潜来——趁着那些惨绿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隐约有着类似蛇一样的巨大东西,背上布满了赤红色的鳞片,正在缠向自己的双腿。
她发出了一声惊呼,点足掠起,想要离开这片水面——同时一刀下刺。
手里的匕首直抵巨蛇头颅,这虽然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但是灌注了内力,变得锋利无比,一刀下去,那钢铁般的鳞甲便被切裂了一条血缝。苏薇借力掠起,急退。然而,就在她身体凌空的那个瞬间,一股外力猝不及防地从旁袭来,打在她的匕首上。
是谁?是谁在旁边偷袭了她!
她来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地跌入了冰冷的水中。
在入水的那一瞬,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奇特的景象——河谷两壁的崖上,竟然盛开着一种奇特的碧绿色的花,那些花没有叶子,每三株簇在一处,在黑暗里发出微微的磷光,晶莹剔透,仿佛琉璃制成。
那……是琉璃花么?
她坠入了水里,看着头顶那些碧绿色汹涌而来。
原来,那些都是一种碧绿色的蚕。它们数量惊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浮动,通体发出绿色的光。她踏入了它们的禁地,惊扰正在交配求偶的蚕。碧蚕云集而来,从口中吐出白色的丝,将堕入水里的人迅速缠绕起来,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
在布满碧蚕的水底下,还游着一条巨大的蛇。
一切无不光怪陆离,令她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了一场奇特的噩梦。
梦杂乱而无序。
时而梦见自己的童年,没有父母,在济恩堂长大,孤苦伶仃。如果不是被小师父路过收养,大概如今已经成了那些扬州养“瘦马”的人家的摇钱树。再后来,大师父也来了。那个带着木头面具的师父教给她更多的东西,比如刀剑、暗器,比如诗词、歌赋和音律。
只可惜,某一日,他们忽然间便再也不见。
时而梦见那一场江湖梦,血光四溅,荣耀和罪恶并举。
滔滔的洛水边,满地的尸首里,那个白衣公子长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着对她伸出手来:“跟我一起来。”——是的,他向她伸出手召唤她同行,夕影也在召唤着血薇聚首,要带着她一起走进那个自幼憧憬的江湖梦里去。
她满心欢喜地握住了他的手,便以为结下了此生的盟约,宛如另一段传奇。
然而……后来呢?
刀剑交互着落下,相互交击,迸出灿烂凌厉的火光。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抢身而去,一剑格开了夕影刀:“不!别杀他!”
那一瞬间,她从恶梦里惊呼着醒过来,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周围有水流声。怎么回事……自己居然好好地坐在岸边的石上?水下平静,没有什么碧蚕也没有什么巨蛇,崖上也没有盛开的碧色花朵。
昨夜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噩梦么?
天已经稍稍有点亮了。她在空无一人的山里醒来,带着惊惶和困惑四顾。
延绵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毕生难忘。
下了一夜的雨,雾露河的水位涨得很高,几乎已经漫上了她所靠着的那条泥泞山道。水声淙淙,湿气弥漫。然而,那种水气竟然仿佛一匹匹白色的纱帐一样从河面上升起,摇曳着飘向青灰色的天空。
整条河上浮动着雾气,仿佛空山之间流动着一条虚无缥缈的银河。
苏薇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雾露河”三个字的由来。
忽然间,她居然听到了笛声。
有人在空山里吹笛,宛如天籁。那人居然凭空坐在河面漂浮的雾气里,影影绰绰,横笛而吹——他吹的是《梅花三弄》,曲声缥缈回旋,随着山风遍布山野,仿佛不沾染半分凡尘。然而奇怪的是,虽是那样飘然出尘的曲子,但仔细听起来,内底里却始终藏着一丝邪异,仿佛昨晚那冷冷不动声色的蛇的眼睛。
恶魔吹着笛子来。
那一瞬,浮现在她心头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苏薇握紧了手,不自禁地走向那个幻影,想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然而无论她走得快或慢,他却仿佛风一样地退去,始终保持着距离,藏身在一团云雾里。
“你……你是谁?”苏薇站住了脚,失声道,“昨天是你救了我么?”
笛声停止。
雾气里,似乎听到那人隐隐约约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挥了挥手,身侧的云雾便忽然散开了——那个时候苏薇才发现那一团笼罩着他的并不是雾气,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不知从何而来,居然紧紧地追随他左右,仿佛一片白色的云。
难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蚕破茧而成的?
不等她理出一个头绪来,那个白衣人在布满雾气的河面上凌波步来,靠近她三丈开外时,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一片笼罩着的云就化蝶簌簌四散。
那一霎,苏薇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不自觉地松开了。
“灵均!”她脱口而出,看着那个走来的人。
——不错,这个人,就是昔日在高黎贡火山里出现过的白衣人!
黎明升腾着雾气的河面上,穿着白袍的人凌波而来,衣带翻飞,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精美的木雕面具,表情刻板而森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她,似乎是不作声地微微笑了笑,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里,忽然间凭空开出了一朵碧色的花!
“琉璃花?”她低声地喃喃道。
白袍人的袖子微微一拂,那朵花忽然就飘到了她的手上。那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一遇到她惨绿色的皮肤,瞬间化为一摊水渗入她的十指之间,仿佛露水一样消失。
苏薇低下头,看到手上的绿色在迅速地消退。
那个人没有说话,转身飘然离去,竟是不曾停留片刻。
下期预告:
熟识翡翠的原重楼替蜜丹意出头赌石,被矿主扔下万丈深渊,不识武功的他几乎因此经脉全断,苏薇为了挽救他的性命,前往神秘的拜月教,原重楼能活下来吗?而在前方,还有什么陷阱在等着苏薇?